食货志|遇见河豚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22 11:12:00    

潮新闻客户端 徐荣木

夜色渐浓,天上繁星诡谲闪烁,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,高悬在舟山群岛一个海边渔村山巅,山海一派祥和景象。

骤然间,一声声急促的救护车笛鸣声,划破了宁静之夜,从海岛医院直奔渔村港湾,这里泊着众多渔船,救护车停在码头一艘渔船旁,医生和护士从车上卸下担架,快步爬上船舱一看,让见惯生死的医务人员倒吸一口冷气:只见舱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位渔民,碗筷一片浪籍,让人瘆得慌,患者出现呼吸中枢麻痹,四肢已不能上抬,气息急促,说话断断续续,已命悬一线。

“吃什么了?”医务人员焦急地询问。

“河豚。”一位尚有气息的渔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。

医生当机立断:“食河豚中毒,症状明显,快抬到救护车,送院洗胃、抢救,刻不容缓!”

救护车呼啸而去,这是一场时间与生命的赛跑,每一分钟都关乎生死。时间在钟表的滴答声中流逝。在磨人的期待中,医院传来噩耗——三人停止了呼吸,仅一人进重症监护室,保住了性命。不久,渔村一角,传来一片嚎啕哭声,闻者无不为之心酸垂泪。此时,为防止悲剧重演,长辈们不遗余力地向众人渲染河豚的剧毒。

这一幕,深烙在我记忆深处,难以磨灭。

吃“河豚”为何会中毒?

河豚,贵为“长江三鲜”之首,生活在长江下游淡水与海水交汇之处。每年春暖花开时节,成群结队的豚爸豚妈,抱着对未来的憧憬,义无反顾地沿江逆向上溯,一路小心翼翼地奔跑,进入相对平静的淡水间产卵,孵化繁衍后代。新生命刚诞生,它们还很弱小,游动缓慢,水流中漂来蜉蝣生物,若能吃上一口,就可能存活下来。彼时,它们身上还不曾有毒素,是江上鸟儿搜捕的猎物,不经意间,就成为鸟儿腹中之粮,只有那些幸运儿,才能突破鸟儿的围追堵截,存活下来。

稍大一些,在豚爸豚妈的率领下,筹备返回海洋。它们成群结队,像奔腾的野马,在水中穿行,一路欢歌,顺流而下,冲破各种艰难险阻,一个个精准洄游至海洋家园。小鱼成熟之后,再度找到它们的出生地产卵……千百年来,河豚就是这样不畏艰难,周而复始地延续着族群,堪称神奇。

渔民们告诉我,河豚被捕获时会发出“唧唧”叫声,犹猪叫,过去“豚”指“猪”,“河豚”名由此而来。河豚生命的本质,与其他海洋生物一样,就是寻找食物,躲避敌人捕杀,繁殖后代,往复循环。

资料图。视觉中国。

河豚外表很萌,憨态可掬,实则凶猛,仰仗一副好牙,无坚不摧,即使遇上硬壳贝类,“咔嚓”一下,能轻易将其咬碎,取肉而食。吃小鱼小虾时,更是小菜一碟,“呲溜”一下入喉,不管生物有毒无毒,统统沦为它腹中美食,真遇毒物入腹,便沉积在卵巢、肝脏、肾脏、血液、眼睛中,这些不同毒素垒积、叠加在一起,堪比剧毒。这剧毒,居然成了它的护身符,谁吃河豚,谁丧命,剧毒对河豚自身却没有害处,堪称奇葩之鱼。

河豚不仅身藏剧毒,歼敌护己,还练就一身独门绝技,腹藏魔法皮囊,一遇强敌,常常怒气盈肚,身子即刻鼓张起一个圆球气包,以此惊悚对手。尚若对手不买账,它干脆浮出水面装死,圆球长着刺猬一样的尖刺,尖刺瞬间直竖起来,让敌人无从下口。

在东海的一艘渔船上,我曾目睹这样一幕:渔民捕获了一条小鲨鱼,令人惊讶的是,鲨鱼长着血盆大口,喉咙里却卡着一条河豚。渔民笑着说,你看,这条鲨鱼在食河豚时,河豚拼死鼓胀,卡住鲨鱼喉咙,鲨鱼窒息而亡,俩货在搏斗中同归于尽。其悲壮惨烈之状,让人不禁感慨万千。

然而,世间万物相生相克,看似强大的河豚也有畏惧之物——小小的皮皮虾。它是河豚的冤家宿敌,在与河豚的搏斗中,皮皮虾一旦擒住河豚,它举起身上自带的钳子,“咚咚咚”地敲击河豚鼓胀的肚皮,河豚受击打时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肚皮越鼓越紧、越想越生气。而皮皮虾心中窃喜,略施小计,河豚就上了当,经皮皮虾反复敲击,“嗞”地一声破裂,河豚气泄而亡。

聪明的皮皮虾,宛如懂得斗智斗勇,更熟知河豚腹藏剧毒,它专挑其鲜嫩无毒的肉身,饕餐一顿,享尽口福。

唐人《本草拾遗》中记载:“河豚入口烂食,入肠烂肠,无药可解。”一条河豚毒素足以杀死十几个人,河豚虽属毒物,其肉却是一种美食,它既有鱼的鲜美,又有豚肉的腴厚,千古无双之珍馐美味,有道是“一朝食得河豚肉,终身不爱天下鱼”,食了河豚,百鱼无味。故不乏敢食河豚的勇士。自古至今,拼死吃河豚的人络绎不绝,北宋诗人苏东坡就是其中之一。

苏东坡不但文章写得好,还是资深“吃货”,他淡泊旷达的天性,留下了许多与吃有关的趣事。曾自嘲“自笑平生为口忙,老来事业转荒唐”。他谪居常州时,当地有个朋友是卖河豚的,朋友许是为蹭热点,打名人牌为其做免费广告,特地烧炙了一大盆河豚,请苏东坡来品尝,而朋友家人躲在屏后窥视,欲听他吃后点评。

只见苏东坡上桌后下箸,大快朵颐,许久不发一言,令偷觑者有些失望。当他吃光了一盆河豚,站起身来,把嘴一抹,说:“也值一死。”众人这才转忧为喜。苏东坡明知河豚有毒,但美食当前,难挡诱惑。

他在《惠崇春江晚景》一诗云: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萎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”你看,最后一句,隐示此时河豚顺着江水游上了餐桌,最为肥美,是适合品尝的时节。

当代作家汪曾祺也是美食家,他尝遍天下美食,独独不敢吃河豚,到了晚年时他说:“七十年来余一恨,未曾拼死吃河豚。”竟成他一生憾事,可见他为人处世的谨慎。

其实,在江苏扬中市,河豚是淮扬名菜中的经典,当地还专门举办“河豚文化节”,每日都有数千条河豚被端上餐桌。这是因为河豚溯流而上产卵的终点就在扬中。不过,吃河豚的关键在于杀洗技术。舟山那几位渔民中毒,就是因为食用了未经专业处理的新鲜河豚,这是一般人不敢尝试的。

我吃过河豚,选择经过晒制的野生河豚鲞。它呈米白色,纹理粗砺,是纯粹的河豚肉,属于河豚中的上品。将其用水泡发后,切成小块,搭配五花肉,加入料酒、醋、糖、酱油、姜等佐料,再掺水,先用大火烧开,而后转小火慢炖。经过高温长时间烹煮,能有效去除河豚毒素。此时,豚肉与猪肉的香味相互交融,白色的豚肉鲜香四溢,既有猪肉的嚼劲,又毫无鱼腥味,令人垂涎欲滴,食之难以忘怀。

河豚,一条让人爱惧交织的鱼,其魅力与危险,共同构成了它独特的生命印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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